冬日的连霞山,有着“霞映千山雪”的景致。每至大雪封山的时候,清晨、傍晚的霞光,映着山头上的白雪,彩光流溢,瑞气腾腾,在观霞峰上,一眼望去,便能见到霞光如海,波涛奔涌,无穷无尽的奇观。

    据说,明心剑宗有一门“披霞剑诀”,便是从此景中得来,乃是宗门内一等一的应用法门,剑起处,有“弹指一挥间,丹霞几万重”的美誉。

    李珣还修不到这般的高等剑诀,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观瞻。

    昨晚才做完功课,单智便登上门来,扯着他要到观霞峰上,去看“霞映千山雪”的景致。

    当时李珣还奇怪他怎会有这种雅兴,而到此时才知,原来看景虽真,却不是看天地之景,而是看人景。

    原来,今日是祈碧师姐修习披霞剑诀的日子。据单智的情报,她陷在一个关口已有三个多月了,所以近日常会到观霞峰上观看景致,希望能激发灵感,突破高原阶段。

    而单智把李珣拉来,应该只是找个名目,以应付祈碧师姐的质询吧。

    说又说回来,祈碧师姐的温柔性情,却是整个明心剑宗都知道的。而在她眼里,单智也好,李珣也罢,不过还是些不懂事的孩子,就算明知这理由牵强,也不会责怪。

    所以这个时候,单智便可光明正大地以欣赏风光的理由,欣赏美人如玉、剑如虹的景致。

    同时,李珣的心情也是不错,像披霞剑诀这样的高层次剑诀,李珣一贯向往之,兼又因为他对云纹、明纹复合的霞纹理解深透,才看了几眼,便陷入剑诀的奥妙之中。

    明心剑宗的禁制法门,每一类都对应着一门特殊法诀,都是具有完备体系的法诀系统,虽然只是反映了明心剑宗的博门的一角,但还是透露出其中一以贯之的核心。

    李珣年纪虽小,却是连清虚也赞赏有加的,是对宗门禁制研究的大行家,他欠缺的只是系统的认识而已。他正式入门拜师已有两个月,系统的知识早就补了过来,此时说他是三代弟子中禁制研究的第一人,似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李珣触类旁通,发觉披霞剑诀中也有不少霞纹禁制的影子,尤其是在守势上,其纹理更是贯通一气,让李珣很容易就能看明白。再举一反三,攻势中的细碎脉络,也在慢慢整合之中。

    如果这种情况让清虚等人知道,必又是一番惊叹,这就是天赋和爱好的优势了。

    李珣天赋本就惊人,出于对各类禁制的熟悉和了解,自然也别有偏好。世人均说,做学问做到深处,自有一番情趣在其中,李珣差不多就到了这个境界。

    无论是如何复杂的禁制,在他眼中,都是趣味的集合,将其破解再创造,那便是最动人的滋味,仿佛是上了瘾,入了魔,而自得其乐。

    时间便在祈碧的参悟中、单智和李珣不同的痴迷中,迅速消逝。

    千山霞光散尽,两位少年的到来,并没有给祈碧带来好运气,滞碍依旧,她脸上也现出了几分失望。

    但她毕竟性子温和,耐性也好,当下强抑了心中的失望,微笑着和单智、李珣道别。

    单智却是没办法和她多说话,只能强笑着看她离开。回头再看李珣,却见他低着头,在雪地里不知画些什么,线条纹理细密得很,看得让人头晕。

    大概刚刚祈碧道别时,李珣没听到的可能性还大些,单智便没好气地叫了一声“珣师弟,走啦”

    “啊哦”李珣知道现在的单智心情糟糕,不敢怠慢,忙跳了起来,与他说笑两声,缓和他的心情,这才跟着他离去。

    他们才走了不到半刻钟,峰上剑光一闪,祈碧竟又现身出来。

    “那珠子不要掉了”

    她显得有些着急,口中那掉了的珠子,是文海送给她的佩饰,上面还有文海亲刻的一个小禁制,虽然威力不大,却是他的一片心意,她绝不愿把它丢弃

    幸好,她眼力极佳,也没花多大工夫,便在一处岩缝找到了那珠子,方才出了一口气,眼中却无意间看到了雪地上纷乱的纹路,其中似曾相识的轮廓让她微微一怔“这是那位珣师弟画的吧”

    想到刚刚那位如痴如狂,连她道别都不理的小师弟,她忍不住抿嘴一笑,觉得这个在同伴口中,被称为“三代祖师以下坚韧第一”的小孩子,比他的师兄要有趣多了。

    心中好奇,她便多看了一眼,只这一眼,视线就再也移不开。

    这这分明就是披霞剑诀中所涉及的一些精妙法门,只是以类似于禁制纹路的方法表现出来

    祈碧对宗门禁制也有研究,看得正是心领神会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,仔细观察“在守势方面,本层剑诀的精微之处,已经被阐发得差不多了啊,这处却是不同,也许是功力不够吧可是”

    她心中忽地一动,剑诀瞬间展开,也不作势,只是在体内将真息运转,按照平日脉络运行,到那一个关键处,却是气机陡变,循着这雪地刻纹的思路,一个小小变化,竟是顺畅通过。

    不,何止是顺畅也就是小小的一个变化,她体内真息运转,便有了一分奇特的牵引之力。接下来,真息已不由此主地按照这小孩儿的思路运行下去。

    每过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变化,真息牵引便深重一分,直至那数月来也没能冲过的关窍,只觉得那里如沸汤沃雪,水到渠成,轻轻松松便冲了过去,余势不止,又连过三四个关窍,才余势消竭。

    祈碧此时已是呆了“这这是”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骈指成剑,当空一挥,只见山顶上剑气冲霄,霞光明灭,数十层丹霞剑气此去彼来,无休无止。

    虽远比不上传说中“丹霞万重”的至高境界,也比不过师尊“剑气千幻”的精深,但这分明就是练通了剑诀才会有的表现

    “这便成了”

    她傻傻地站了半晌,然后猛地半跪下来,仔细打量后面的变化。只可惜,后面的却让她大失所望。后面的变化,虽然也是颇为精妙,但凌乱不堪,不成系统,尤其是在攻势方面,更是千头万绪,没有条理。

    祈碧脸上一红,她冰雪聪明,自是明白因为自己的错误,误导了那小孩儿的思路,让他推不下去,这才有此表现。

    这也可以证明,并非是那孩子的修为远过于她,而是其思路的灵动,以及深刻的推演能力,使他完成了这天才的大手笔。

    对他来说,不过是一时的灵光闪现,而对祈碧而言,却不知让她少绕了多少弯路,节省了多少时光

    她缓缓地站起身来,眼睛看向山下,在那云雾流动的山路上,似正有一个少年的身影缓步移动。

    “三代祖师之下第一”祈碧撩起额前飘落的长发,浅浅而笑,“或许,并非只是坚韧而已”

    李珣并不知道祈碧对他的极高评价,便是知道了,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。不是他已经具备了高超的修养,而是他现在根本就没那个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。

    强烈的痛苦,已抽干了他体内最后一点力量。

    过去一个多月,李珣已经感觉到,外来的强大阴火和心窍中的血魇结合得分外紧密。二者的核心互为牵引,像是阴阳鱼般转动着,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,由里及外层层包裹着两种性质迥异的真息,宛如一体。

    在血魇异动的同时,必然牵动了阴火的运动,由于平衡关系的存在,血魇放射出多少力量,阴火便也跟进多少,只不过,血魇的目的是为了抽取,而阴火则是灌注。

    这一点,是李珣近些时日才明白的。

    双方都有置李珣于死地的“功能”,但就实际而言,它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。

    血魇类似一种寄生虫,依靠李珣的精气存活壮大,每日的血魇噬心,事实上也就是血魇从李珣体内抽髓噬血、吸取养料的过程。

    而在这一过程中,李珣却并非只是吃闷亏。因为血魇是至污至浊之物,其炼化过程亦污秽不堪,吸引污秽,也是壮大自身的一种方法。所以,在吸取李珣精血的时候,它也逐丝抽出他体内积淀的各类污物,客观上倒有伐毛洗髓之效。

    阴火入体,则是鬼先生的安排,是用外来阴火为压力,迫使李珣这继承人努力运功,并逐步增长修为,如此内外加压,进度自然了得。所以,它每次活动,却是正经地灌注生气,壮大真息。

    因为血散人和鬼先生不约而同的安排,阴火与血魇在心窍处相遇。

    本来,蕴含了鬼先生毕生修为的阴火是绝对强过血魇的,理论上来讲,血魇必会在第一时间被吞噬干净,而这却会引发血散人种在里面的机关,让李珣当场心脏爆裂而亡

    庆幸的是,阴火入体的时间推迟了七年。

    七年之中,血魇与李珣的精血共存,长期精炼,就医治层面而言,是更难祛除,然而就性质来说,倒和李珣有了共通之处,甚至可以算是李珣的另一个器官。

    阴火当然不会把主子体内的器官给灭掉,又因为物性相吸,便和血魇共生下来,如此一抽一送,互为补充,倒也能长期共存。

    可偏在这个时候,李珣的化气篇已炼到了“海上生明月”的层次,并由此转为灵犀诀。直至接触了灵犀诀,李珣才明白青吟、清虚、林阁等人所说的“水磨功夫”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灵犀诀大概是整个通玄界在筑基层面花费功夫最大,一等一的难入门功夫

    尤其是在李珣接触了幽冥录这样的邪道宝典,也亲身修习幽明气之类的上等法诀的情形下,两相比较便知,灵犀诀在基础部分花费的时间精力与手段,大概是幽明气的数十倍乃至数百倍

    且不说层次的高低,单论在培养真息方面的各类温养功夫,幽明气只分了三步,即“去芜”“集萃”“化生”,而灵犀诀却分了有数十步,从最基本的“体察”开始,步步都极尽精要。

    每步都有数百上千个应用法门,几乎对每一处经脉、每一处器官,都细细规定。

    真按步骤走下去,十年八年未必见效,林阁所说的七十年,倒是差不多。

    李珣本是没这个耐心的,也看不起前辈设下如此呆板的体系。可是,在他出于谨慎,以其最擅长的禁纹推演之术,花了几日夜时间,从简至繁,大略推了一遍之后,却是浑身冷汗涔涔,再也不敢有半点儿歪脑筋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体系,每一步的法诀,都牵扯到后面更为精微的变化。

    就算是照本宣科,不用半点脑子地做下来,七八十年也是少的。

    而像是李珣这般,脑子灵活,恨不能穷尽其中每一处奥妙的人来做,便是做上一两百年,也算正常

    按照李珣的推论,这从真息萌发开始,经过几个阶段,便是要将他体内的真息并初成的“金丹”,硬是压缩精粹到比针眼还要小的一点“灵种”。

    此后再衍生的真息,全都是这种性质,其质量较之幽明气不知要强过多少倍。

    当然,在量上,又远有不及。

    可以想象,要把真息进行如此庞大的压缩工程,对质量、控制力的要求是何等严格。

    李珣七年精修,心无旁骛,练就的真息,似还有些不够分量,而这其中又夹杂了血魇、阴火种种不能控制的异物,这般精炼的过程,又将是如何困难

    初时,李珣对其中的难处,认识得还较浅薄,他很快做了第一步功夫

    在“海上生明月”之后,以初成的金丹为中枢,尝试控制全身真息,并纯以金丹的变化,带动法诀的变化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简单、单调、枯燥的过程。全身千万条气脉、千万类气机,便如同千万条丝线。这一过程,就如同要求人们用一根手指,挑动千丝万线,让复杂的牵线木偶,变成一个活物。

    除了用各类法门强化自己的控制力,清除真息之中的杂质之外,便尽是无休止的尝试。

    李珣用了整整二十天,才初步找到了窍门,也就在这时,异变发生了。

    真息与金丹已经初步地统一为一个由李珣控制的大型结构,这个结构是完整的、精密的,同时,也是相对脆弱的。任何一点儿意外,都有可能引起整个系统的崩溃。

    血魇和阴火便充当了这个搅局者的角色。

    血魇的强大抽吸之力,以及阴火雄厚的生气注入,都是这一个刚刚完成的系统所不能承受的意外。

    在它们冲出心窍的刹那,李珣二十天的心血便毁于一旦

    如果仅仅是做了无用功,李珣也还承受得住,只是,这结构的崩坏,却绝不是一个“无用功”所能形容的结构崩溃的刹那,已初步统合的真息,便像是决了口的大坝,瞬间席卷了李珣全身每一个角落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李珣已经习惯了痛苦,如果不是阴火及时灌注了大量的生气,也许,早在那一瞬间,李珣便要经脉寸断而亡了

    这是真正的走火入魔

    现在必须要感谢血魇在七年中,帮李珣练出来的强韧,在真息的冲撞之下,竟还能顶得住,并且,在李珣一日夜的昏迷之中,自发恢复了七七八八。

    饶是如此,李珣仍是被走火入魔的经历惊到了,甚至动了就此罢手不练的念头,甚至想过如何推辞下山,将拓印的灵犀诀全本交给血散人,再听他发落的念头。

    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突然发现,自己在不知不觉间,竟然对修炼及其过程中的快意甚至是折磨,都有了一种病态的渴望。

    他只是停了半日工夫,便忍不住去思考修炼中的问题,而只多坚持了一个时辰,便忍不住身体力行,再次试验自己的想法。

    简言之,他上瘾了

    这瘾头,就深刻在骨子里,时时放射出密密的痒意,使他欲罢不能。

    李珣并不是被本能驱动的傻子,此后几日他再不敢轻率地修炼,而是翻阅了无数典籍,参考林阁诸多心得体会,以及自己推演出的数十种最佳方案,然后才进一步地整合,想以这样的方法找出更稳定、更扎实的法门。

    这一次只花了十天,李珣便找到了答案。

    在答应单智去观霞峰赏景的当天晚上,李珣再一次完成了“金丹真息锁构体”这是他偶尔的童心大发下,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所取的名字。

    从观霞峰上回来之后,他一刻也不敢耽搁,再次将已完成的体系巩固了一遍,便静坐在静室之中,内视观照,彻查体内气脉流转,默默等待每日固定苦痛的到来。

    终于,在某一刻,他的心脏轻轻地抽搐了一下,紧接着便有千万条细细的气机猛地喷发出来,插入了连接心脏的血管、脉络之中。

    在这一刹那,“金丹真息锁构体”猛然震了一下,有几处环节甚至出现了崩裂的先兆,一部分的真息开始涌动起来。

    下一瞬间,心窍内的阴火也轰然蹿出,这股力量与整个体系一碰,立即将原本不稳的环节整个破坏掉,而这一部分的真息自然也失去了控制,在体内横冲直撞起来。

    “还没完呢”眼下这情况已在李珣的预料之中,整个体系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瞬间崩溃,便已经证明了几日来的进步,这也使他信心大增。

    他一边努力维持着体系的完整,另一方面则开始收拢那一部分失控的真息。因为一个多月来的潜心用功,他体内金丹的控制力已大有长进,收拢气机的功夫做得很到位,散乱的真息又开始纳入体系之中。

    但艰苦的阶段才刚刚开始。

    李珣心里明白,经过这十多天的准备后,要挡住第一波的冲击很容易。可是真正困难的,是随后长达半炷香时间的“持久战”。

    在这段时间里,要想维持一个精密而脆弱的体系,将是何等困难

    时间从未像现在这样,过得这么慢。

    整个体系已经被毁去了三分之一,随着崩坏比例的增加,崩坏的速度也在加快。李珣已不知多少次稳住了行将崩溃的意志,近乎徒劳地,一次又一次地撑起摇摇欲坠的体系。

    散溢的真息所造成的伤害,百倍于血魇的伤害,但这毕竟是可以控制的。

    真正让他感到沮丧的,是血魇缓慢而稳定的抽吸过程,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挡的。

    即使他可以将体内的各个经络、窍穴锻炼得如铜墙铁壁一般,但在血魇化成的细丝之下,仍是一触就破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修炼的精气被吸走,那种感觉,真是让他恶心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为了补充失去的精气,他只好加倍从阴火丰厚的元气中索取,或许在这一过程中,真正还能有所收获的,便是他第一次全程“看”清了血魇的活动过程,第一次认识到它那诡谲的力量。

    在他又一次强打起精神,抵住了散乱真息带来的压力后,血魇和阴火迅速地退去,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烂摊子。

    正如方才的情形,血魇和阴火仅仅是个诱因,真正的破坏者,却是那些失控的真息。接下来,才是真正需要意志和技巧并重的时候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大约在李珣七窍流血,皮肤微血管破裂大半的时候,一个完整且稳固的“金丹真息锁构体”,又一次在他的体内完成,并开始飞快地修复他的身体。

    李珣这才睁开眼睛,擦去肿胀眼角处那干涸的血丝,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,看了一眼身边的沙漏。

    但这一刻,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时间,已整整过了十二个时辰。也就是说,下一次的“血魇噬心”,随时都可能会开始

    他绝望地闭上眼睛,发出了一声呻吟。,,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,网址,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请加qq群647377658群号